文/王恳 来源/CSDN博客
“我只是想踏踏实实做点事。”----------------张筑生
一、四川大学学习标兵
年我进入四川大学外语系,第一个听闻的人就是张筑生。当时四川大学正在大搞又红又专教育,树学习标兵,张筑生就是学校大树特树的一个典型。他的学习方面的先进事迹被大吹特吹,组织全校师生讨论、表态。我至今记得宣传材料中的几件事。一件是说他晨起坚持学外语,专心致志,以至于撞上电线杆;一件是说他从没有星期日;一件是说他从重庆到成都三年之久,居然不知道杜甫草堂、青羊宫、人民公园在何处;一件是说他来成都三年,没看过一次成都人引以为骄傲的川戏,竟然不知道周企何、陈书舫何许人也。他是年考入川大的,各科成绩皆优,尤其是数学,直可以给同班同学讲课。我当时对他的印象是:一个书呆子。
二、八.二六参谋部高级参谋
张筑生,高个儿,瘦瘦的,很文静,左手悬着不动,说话很有逻辑性,不紧不慢,没有身体语言,不激动,更不张扬。第一次认识张筑生是文化大革命中,当时在八.二六团内部辩论大会上,我发表了一通极左言论,赢得阵阵掌声。有一个人坐在参谋长刘安聪旁边,腰板挺得笔直,面无表情,淡淡地说了四个字:“言过其实。”我在八.二六内是出了名的“油嘴”,当时很不高兴,很不服气,将他一军:“先生,有何高见?”他站起来,走出去了,说了一句话:“没有高见。”这个人就是张筑生,八.二六参谋部高级参谋。
参谋长刘安聪很信任他,几近于言听计从。政委江海云也很赏识他。他属于八.二六上层智囊团人物。
这以后,来往多了,我才知道他那只悬垂的左手是残废,读书、写字、洗衣服,全靠右边一只手。
很显然,他是“江派”人物。当时八.二六内已有“江派”、“游派”一说。“江派”是指以江海云、刘安聪为首,以参谋部为核心;“游派”以团长游寿星为首,以“战斗队”为核心。只不过这个派系当时并不对立,也不公开。我是“游派”人物,但刘安聪是我初中同班同学,因之我同“江派”很接近,较有感情。游寿星鬼点子很多,组织能力强,老奸巨滑;江海云表里如一,刘安聪书生气十足。这是当时八.二六内大体上的评价。
三、大联合谈判代表
文革中武斗盛行,“九大”时毛老人家一挥手:“大联合”,“团结起来”!谈何容易!放火易,灭火难。各种政治利益,各种派别,各色明的暗的争权夺利,岂能说联合就联合,说团结就团结?一句顶不了一句,更不要说一句顶一万句了。表面上的个人崇拜,极权主义,骨子里的阳奉阴违,无政府主义。几千年的专制与反专制,中华民族上演了多少闹剧?具有中国特色!但形式还得要,过场还得走。君不见我们的各色选举,多么严肃,多么本质上的荒唐?
八.二六和红卫兵成都部,口头上也在叫联合。在五十军政委郑志士主持下,召开造反派“大联合”谈判。地点就在成都大慈寺,五十军军部。
八.二六派派出以参谋长刘安聪为负责人的谈判代表,张筑生和我是代表团成员。
纯属一场闹剧,哪有谈判的诚意,哪有谈判的基础,哪有谈判的氛围啊!打语录战,互相攻击,指责、漫骂,比谁的嗓子更大,比谁紧跟毛主席、中央文革更紧,比谁更革命,更极左。往往是吵一通,骂一通,不欢而散。下一次谈判继续进行。谈判中,我和另外两个人唱“花脸”,骂对方;刘安聪是领导,无论怎么样要讲点政策,显示点风度。最痛苦的莫过于张筑生,他那些逻辑推理根本没人听,他只好不说话了。有一次,他对我说:“谈不出结果,浪费时间。”去了几次,他压根儿就不参加了。凡张筑生认为无效率、无结果的事,他不做,说是“浪费生命”。
四、被逼考研究生出走
张筑生是年川大数学系毕业生,公认的数学“天才”,留校任教。到年,他已在四川大学工作十四年了,从工作态度、工作能力、工作成绩、学术水平来说,他都是数学系肯定的人物,但四川大学文革后第一次评职称,他连讲师都没评上。比他资历浅、能力差的人,大多评上了。数学系领导把责任推给学校,说是学校不批,理由很简单:张筑生是“文革造反派”,何况他是八.二六参谋长刘安聪的妹夫,江海云的姻亲……诛连九族,传统如此!哪一次政治运动不秋后算账诛连九族?张筑生并不想离开四川大学,他也不在乎读研究生,何况他的妻子当时已在川大外文系作教辅工作。这次评职称伤了张筑生的自尊。有一次我到他家去,从未见过他那么不开心,他说了一句很不谦虚的话:“那些评上讲师职称的,一大半只配听我讲课!”
他只好出走了。年张筑生报考北京大学数学系研究生。我也被逼报考了吕叔湘的研究生。(详见《怀念吕叔湘先生》一文)说来也巧,我和他同时到了北京大学,同住在学生宿舍25栋,他住房间,我住房间。
我常到房间玩,与数学系研究生很熟。我当时任研究生文体部长,分配内部电影票,文科研究生争着要,数学系研究生几乎很少有人要。数学系研究生告诉我,说张筑生考研成绩最好。其中有一道试题,无解,题本身有问题,全国考生中,全面分析了这道题,指出无解的,就只有张筑生一个人。学校导师也承认题本身有问题,因此凡作错了的,不扣分,唯张筑生加了10分。指导教师说,张筑生的水平根本用不着来读研究生,甚至可以给研究生开课。数学系研究生对张筑生很尊重,视他一半是学友,一半是老师。
五、护美大使
张筑生醉心于数学,几乎全天在图书馆。很多研究生开的课,他大可不必去听。他有自己的研究计划。他像一部机器,什么时候起床,什么时候读书,什么时候散步,走哪条路,走多少时间,什么时候睡觉,准确得像一部时钟。凡他学习时间,他一般不理睬人。我只要看见他读书,立刻转身就走,话也不说一句,说了也白说。有些人到北大看望他,他一般不见。江海云的老乡,刘安聪的朋友,昔日川大的故交来看他,推脱不了,他就让我出面接待:陪他们逛北大,间或吃餐饭。特别是女孩子来了,张筑生更烦,而我却乐此不疲。数学系研究生给我封了一个官:“赴美大使”,谐音“护美大使”。
我接待过的许多知名人物中有一个叫王小白。她是四川大学外文系70级学生,江海云的老乡,外文系系花,一曲苏州评弹引来多少狂热的追求者,有许多浪漫动听的故事,其中有一个故事项楚也知道。她来看望张筑生,张筑生却让我陪她去逛北大,他却依然去图书馆。我陪王小白逛了两个多小时,她当然也认识我。我送走她,回复张筑生,张筑生只说了一句话:“该睡觉了。”我这“赴美大使”就是那一次民间封赠的。
但有的人来了,张筑生也不得不见。在我记忆中,三年来他见过两个人。一个是冯斗。四川大学外文系62级英语专业学生,文化大革命中八.二六派的知名人物。她真名叫冯仁芬,江海云的贴心人物,刘洁挺、张西挺的专线联络人,选入省革委办事组的得力干将。我被从政法组清理出来后,她还在省革委干了很长时间,直到刘张垮台,分配去南京部队。在清理“五.一六”时被抓起来关了一年半,查无实证,脱下军装,退回成都。还算好,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,分去电讯工程学院教书。她此次到北京是接美国到电讯的一个女教师。身心俱疲,一脸的苍桑,昔日的朝气与闯劲荡然无存。张筑生和我陪冯斗去登长城八达岭,冯斗体力很差,登了一半,走不动了。张筑生执意要走到最高点。我怕他有意外,只好陪他继续走。记得张筑生说了一句话:“不走到顶点,人生没有意义。”我回了一句:“事事要走到顶点,人生太苦,也同样没意义。”
第二天下午四点钟,我和张筑生又陪冯斗去看望温建平。温在文革中是四川大学的党委书记、校长。张筑生和冯斗都是力主解放温建平的人,同温校长很熟。八.二六失势后,赵拓任四川大学校长,温建平到了北京,任北京语言学院校长。到了温校长家,温指着我说:“这个同志不怎么熟悉,见过,记不起了。”冯斗介绍了我。温笑着说“久闻大名”。我说,我对温校长较了解,当年在八.二六团部,站在游寿星旁边那个人,就是我。我说了一件事,一件是批斗温建平时,温校长居然说:“如果把一个人一生的好事优点都总结起来,这个人准是个模范;如果把一个人一生的错误缺点都集中起来,这个人准是个坏蛋,不能这样看人论事!”当时很佩服这句话,至今记得,这也是我当时力主解放温建平的主要原因。
温校长很感动,他说,几十年了,不曾想还有人记得这句原话。他又问我:“第二件事呢?”我说,不太好意思细说。当时盛传延安时,温建平同聂元梓谈过恋爱。不知具体情况。传闻聂元梓叫温建平“温小弟”,不知是否属实?当年八.二六中有人向温建平出主意,要他利用这个关系,打聂元梓这张牌。温听后,严肃地说:“我同聂元梓仅是同学关系,我们都叫她聂大姐。她的确常叫我温小弟,还给我写过一封信,但并无恋爱关系,不能因为聂元梓出了名,就打她的旗号。”当时我在场,亲耳听温校长如是说。我记忆力很好,至今记得。温建平激动了,拉着我的手,连说了三个“知己、知己、知己”。
在温校长家吃了饭,匆匆回北大了。第三天,陪冯斗与那位美国女教师逛故宫,张筑生不肯去,只好由我一人作陪了。
第二个人是谭洛非。当年四川大学宣传部长,温建平很赏识他。这次他到中央党校学习,学习结束后来北大看我和张筑生,希望我和张筑生陪他去拜访温建平。
星期天,我们三人又去了一趟温建平家。温校长夫人对成都赞不绝口,说成都蔬菜特别美,全世界都比不上。我真不该接着问:“哪几样蔬菜最好?”温校长夫人说了三样:摘耳根、豌豆尖、青菜头。顺理成章,她请我过年回家从成都给她带几十斤蔬菜,害得我又当了一次苦力,为了买菜,我的朋友廖晓夫妇还忙活了半天。
记忆中,张筑生似乎没有再见过其他人。
六、星期六共进晚餐
我和张筑生同住在一栋楼,一层之隔,但平日几乎很少往来。他生活、学习、工作、休息都很刻板,我的性格与他相反,受不了。在学校里,他昂首挺胸而过,腰板笔直,悬垂着那支病手,纹丝不动。除了指导教师外,他几乎不跟人打招呼,更不说客气寒喧之类的话。他从不去看什么内部电影,而我却一部不落。记忆中他只去听过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的一次音乐会。有一次碰见我和北大那个女朋友手牵手散步,他脸上毫无表情,似不认识我一样。我对那女朋友说,此人是我的好朋友,她压根儿不相信。数学系研究生李安民,也碰见过我和那个女朋友,也不打招呼,但脸上写满了窃笑。李安民现在川大工作,知名教授。年他来狮山看望我,还禁不住提起这件事。李安民热心地动员我大女儿考川大数学系研究生。当时我大女儿在重庆师范学院数学系读书。李安民还特地安排了教师专门给我女儿补课,后成为四川大学应用数学研究生。我心里很感激李安民,但没送过任何礼,其他补课的老师我都送了礼表示感谢,唯李安民我送不出手,连“谢谢”也不曾说过。李安民说:“张筑生和我是朋友、同学,你是张筑生的朋友,大家都是‘朋友’”。“朋友”一词重千斤,我还能说什么呢?我从来未给李安民帮过什么忙办过什么事,朋友是不需要交换条件的,也不必说谢谢。普天之下,称得上“朋友”的,又有几人?
凡是能自己做的事,张筑生不接受别人的帮忙,很固执。一次我有事找他,他正在洗衣服。用一支手先在盆里透水,把水压干,打肥皂,揉压,清洗,再压干。我看他洗一件衣服至少是他人两倍的时间,突然有点生气了,到他的寝室里对同住的其他三位数学系的研究生说,为什么不帮帮他?太缺少同窗之情了?有一个同学冷静地对我说,你和张筑生同一个学校来的,又是朋友,你为什么不去帮他呢?我立刻转身冲进洗衣间,我说,张筑生,我来帮你洗。边说边动手。张筑生很不客气地推开我,说:“我自己能做的事,为什么要你来帮我?”他说得很肯定,很严肃,我尴尬地站在那里,不知如何是好,无精打采地又回到了房间。同寝室的几个研究生看着我,一脸冷笑:“怎么样?你怎么不帮他洗呢?不是我们不肯帮他,他压根儿拒绝帮助。别说洗衣服,就是食堂买一份菜,他从不加塞,也从不要我们代买。”自此以后,我从不提帮他做什么事。
北大三年,我和张筑生有个约定:星期六共进晚餐。大概下午五点钟,我和他去海淀区市场走一趟,散步,谈心,品评人事。然后买一斤抄手皮,一斤鲜味绞肉,回校包抄手吃。也买一点白菜、菠菜。我有一个煤油炉子,常年陪伴着我。调料很简单:酱油、红油,既当油吃,又有辣味。大多数情况下是张筑生买肉和抄手皮,我买菜和煤油。我们自己包出来的抄手好吃极了,每次都吃个精光。张筑生饭量相当好,比项楚强多了。吃完抄手,八点钟,张筑生看书去了,他没有星期六、星期天这个概念。如果他有重要事,则预先通知我,共进晚餐暂停。星期六和张筑生去海淀区散步、聊天,共进晚餐,是北大三年研究生生活中很值得回味的事。三年来,吃抄手没变过花样,别的也不会做。张筑生和项楚不同,项楚是一个很认真听你讲,但极少发表意见的人。项楚常常是不置可否,更不轻易藏丕人事,涵养极深。张筑生热情,有见解,也肯同你交谈,如果他认你作朋友。
三年来,谈了什么,大多忘了,但有几件事,至今记忆犹新。
七、三个半聪明人
有几次在星期六共进晚餐前的散步中谈到了聪明的问题。我说,从年进大学算起,到年止,这近二十年中,我见过三个半可说是聪明的人。张筑生问:“哪‘三个半’?”我说,第一个是我的指导老师朱德熙先生,时任北大研究生院院长,著名语言学家。他当时已六十多岁了,头脑特别清醒,思维十分敏捷,说话、讲课逻辑性很强。我有个恶习,喜欢发现别人的错漏之处,却一次也抓不出他不严密的地方,相反,让他抓住我几次失误的地方。一次,我写学年论文,习惯性地写了一句“一般说来”,朱先生问我:“在语言学研究中不用这个词。‘一般说来’是模糊概念,占百分之多少啊?特殊语言情况是什么啊?怎么解释又是什么关系啊?问题要说清楚。”我急忙辩解说:“是,这个地方没写清楚。”朱先生一下发火了:“什么叫‘没写清楚’?你已是北大研究生了,文章还写不清楚,那你就不配当北大研究生。”我吓出了一身冷汗,胆怯地说:“那是什么问题?”朱先生说:“不是没写清楚,是没想清楚,想不清楚自然写不清楚。想不清楚,关键在研究不够,资料占有与分析不够。”我当时还颇不服气,难道你的文章都想清楚了,写清楚了?我把朱先生的论文通读了一遍,没找出一处不清楚的地方。不得不叫人佩服,而且朱先生开始是学理科的,搞语言学是改行的。这算个聪明人吧?
第二个是项楚,他不多说话,心里什么都一清二楚,干一行钻一行,皆有成就。文笔快而有深度。
第三个是你张筑生。冷静,把问题看得很透,不做无结果之事。数学我不懂,姑且不说。搞武斗时你无聊,短短几个月,你居然把音韵学搞懂了,我大学五年,出大学也有十年,项楚还给我讲过,我一直似懂非懂,直到读了研究生,学了几年现代语言学,应用国际音标,发音部位发音方法,也许才敢说基本懂了。你和项楚,公认的四川大学的两大才子,一个理科,一个文科,我是自愧不如。
张筑生无动于衷,接着问:“还有半个呢?”我说,王恳算半个聪明人。反应快,记忆力好,有自己的判断,会解决问题,一般人都说王恳聪明。但王恳胆大妄为,常干糊涂事,又不能持之以恒钻一门学问,所以顶多算半个聪明人。你说对吗?
张筑生说,什么叫聪明?很难定义。中国有个很严重的问题,看人论事评成就,只定性不定量。凡不能定量说明的问题,皆不科学。毛泽东经常只定性不定量,走入强权论辩。就说文化大革命,什么是左派,什么是右派?为什么左派一下子又变成右派?说什么“政治标准第一”、“艺术标准第二”,这也是绝对化。还有很多这样的问题,诸如“政治犯”、“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”、“大跃进”等等。凡不能量化的理论都是伪科学。聪明,或说天才,怎么量化?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判断差别很大,很难统一。张筑生认为,天才,或说聪明只能以成果论之,你搞出了成就,你就是天才,你就聪明!别无他法,否则又是说不清楚的问题。
张筑生进一步说,王恳说的“三个半聪明人”只能说明王恳见识的人太少。生活中藏龙卧虎,聪明的人多着呢,还要看是否有机遇实践。张筑生说,他见过很多人,比他自己聪明得多,川大刘应明就是其中一个,数学系研究生李安民就是一个。
这以后,我不敢轻言自己“聪明”,世事未洞明,人情未练达,不断犯错误,学问一无成就,恨无地洞可钻。当年在狮山狂气十足,常和谢不谦争高论低,现在想来,也禁不住一声叹息。谢不谦可算个聪明人,望继续努力,拿出更大成就来证明自己。
八、龟兔赛跑
长期同张筑生在一起交谈,不可避免地会谈到彼此的优缺点,甚至不客气地评价朋友。项楚从不评价朋友,张筑生要发表意见,直言他的观点,只是不轻易说而已,往往是择人而言,言必中肯,有独到的见解。透露一点不太礼貌的评价,他曾不客气地评价四川大学历史系某研究生,此人在川大也是一个很知名的人物。张筑生说他“不是做学问的老实态度”。评价游寿星团长是“无产阶级政治家”,语多反意。张筑生也曾表扬过项楚,说项楚“不投机”。其实他和项楚虽然都知其名,但直接交往不多,彼此却很尊重。我喜欢社会活动,喜欢交朋友,这些人都有往来,但不敢传达这些信息。
张筑生常不客气地批评过我,评价过我。记得很清楚,他常讲龟兔赛跑的故事,说自己正是乌龟,向着目的地契而不舍始终如一地往前走,不受诱惑。他说我是兔子,猛跑一阵,一有成绩就骄傲、狂妄,“终做不成学问”。这批评很重,而我无言以对。他叫我是“花心的兔子”,我反讽他是“刻板的乌龟”。但我不敢把这句话传出去,否则,在“×司令”之外,我又多一个不光彩的外号。
张筑生说我是“有几分痞子气的知识分子”,我对项楚讲了这句话,项楚笑着说:“王恳的可爱之处就在于这几分痞子气”。我当时感到,这是项楚在夸我,肯定我。我也对我的好朋友王喜忠讲了这句话,王喜忠说:“痞子气有两种,一种叫人讨厌,低级;一种叫人喜欢,正直。王恳的痞子气基本属于后者。”至今,我一想到张筑生就想到这评价。我死之后,若有人为我写悼词,若我的悼词里能写上一句“王恳是一个正直的,有几分可爱的痞子气的知识分子”,我就含笑于九泉了,这比说我是“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”还让我高兴。
九、专业如宗教
考入北大现代汉语专业读研究生,开头两年,干劲很大,也读了不少书,听了不少课。渐渐地,不知为什么,对所学的专业既失去了兴趣,也失去了信心,很烦躁,很郁闷。不敢对学兄讲,更不敢对指导教师讲,十分彷徨,闷闷不乐。项楚来北大看我,我也没讲,我怕项楚批评我自己不珍惜用那么大的挣扎得来的成果。对专业提不起劲,这并不是怕苦怕累的问题,而是压根儿失去了热情与兴趣。我那师兄马庆株成天钻现代汉语,如今早己是南开大学博导,有杰出贡献的教授,而那时我却在读《金瓶梅》,钻研此书的写作技巧与语言风格。指导教师朱德熙似有察觉,告诫我要树立专业思想,并说“小聪明做不了学问”。我对张筑生谈了我内心的痛苦。我说,整个语言学理论都是西方的,研究方法也是西方的。中国传统的语文学,即所谓“小学”,无论是文字学、训诂学、音韵学成效甚微,也不科学。中国知识分子三千年来在语言学研究上泛善可陈,多是故纸堆,貌似艰深,实则空虚。即如我的指导教师,全国语言学界泰斗,与索绪尔、布龙菲尔德比起来,也实是小巫见大巫。当然,我这些观点偏颇,但却影响了我。张筑生仔细听后,说“很危险”。他又说:“专业如宗教,你如果不是信徒,不可能持之以恒,也不可能有所作为。”我反问他:“数学那么枯燥,数学是你的宗教吗?”张筑生很肯定地回答我:“是的,我以数学为宗教,一生奉献给数学。”他说得那么认真,我不可能不信,何况他的行动己给了足够的证明。他接着说:“人世间没有枯燥的事,兴趣就是佛灯,投入就是神明,爱专业就是力量。”他讲了他的一个朋友,这就是四川大学副校长,院士刘应民。他说刘应民以反动学生的身份分到四川大学,社会、学校、周边的人,多年待他不公平,他的处境很困难。但刘应民并无自杀的念头,支撑他的力量不是那些空话大话,而是模糊数学,这就是宗教的伟大之处。我无言以对。与张筑生、项楚、刘应民、马庆株等人比起来,我很可悲,悲在没有专业,没有宗教,没有信仰。我怀疑猫大爷除权力与个人迷信之外,同样没有信仰,所以才失去了人心。到了阴间,我和他也许都是孤魂野鬼,找不到归宿。
十、张筑生谈刘应民
张筑生给我讲过刘应民的事。都是搞数学的,好像师从同一个人,有师兄弟之谊,关系很好。
刘应民是60年代初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生,很聪明,学习成绩突出,数学老师很喜欢他,曾许诺刘应民免试读研究生。就在刘应民毕业那一年,出事了。他被定为“反动学生”,属“内专对象”,分配到四川大学。刘应民在北大读书时有一个同学是朝鲜族人,困难时期这位仁兄吃不饱肚子又多怨气,于是从鸭绿江游泳叛逃到北朝鲜。北朝鲜审问以后,似觉无多大价值,又把他引渡回中国。他当然成了叛国分子,严加审问。没进过监狱的人,也许不知道审问是什么味,不仅要触及灵魂,往往还要触及皮肉。交代政策,攻心战,施加压力,等等手段,很少有人能挺过这一关。我是深有体会啊。
这位仁兄熬不住了,胡乱咬人,说什么刘应民支持鼓励他叛国,说什么刘应民对三面红旗不满,刘应民说过什么“困难时期饿死人”之类的反动话。即使查无实证,刘应民也就成了“反动学生”,读研深造的事化为泡影。刘应民的老师很关心他,要刘应民不要放弃数学,顽强地活下去,并承诺刘应民有事可找他。很遗憾,这位令人敬仰的老师的名字我忘了,只知道他是全国有名的数学家,北大知名教授。
刘应民到四川大学,这身份,其待遇可想而知了。世界似乎把刘应民忘了,他的孤独寂寞,没有朋友,没有交流,不被人理解。“内专对象”像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,职称,个人问题,都得不到解决。具体细节,张筑生没讲,我也不认识刘应民,文革中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,我也不清楚。
刘应民几次想自杀,但死不下去。支撑他在艰难环境中活下去,不仅活下去,利用文革动乱那几年,拼命地研究模糊数学的动力,绝不是什么“无产阶级大无畏精神”,也不是什么“为解放全要类而奋斗”的大志,而是宗教,这宗教就是他的专业,他的数学。难怪张筑生对我说:“专业如宗教”,原来典出刘应民。
没有人重视刘应民,也不关心他,这反而成全了他。寂寞出诗人,愤怒出成果啊!
打倒“四人帮”,小平同志复出,春天开花了。最早开花的是科技战线。召开了七千人全国科学大会。
北大那位知名教授,刘应民的老师,在大会上获重奖:他有三篇数学论文分别在美国、德国发表,震动了数学界。那位教授走上领奖台,声泪俱下,高声宣布:“这论文不是我写的,是我的学生刘应民写的。刘应民被打成反动学生,仅因为说困难时期吃不饱肚子饿死了人。刘应民在四川大学受到很不公正的待遇,他只好借我的名字发表,只好在国外发表……”
全场震惊。当时出席大会的有四川大学副校长,数学家柯召。柯副校长立即把情况通报了四川大学党委,一夜之间,刘应民从“反动学生”变为“革命的科学家”,从助教都不是直升为教授。中国人在外国扬名了,共产党领导有方,组织上关怀有功。荣誉接踵而至,什么政协会员,人大代表,什么副主任,科学院士,四川大学副校长,什么民主党成都领导人,世界模糊数学研究会常务理事,诸多头衔、荣誉,蜂拥而至,也许刘应民自己都记不全。刘应民很有感慨地对张筑生说:“我最需要帮助,最需要鼓励,最需要关怀的时候,党把我忘了,人民把我忘了,领导把我忘了,同志把我忘了。只有我老师还记得我。我最不需要荣誉的时候,各种荣誉都来了,仿佛是一种奖励。我拿这么多荣誉来干什么?有今日,何必当初啊!”
我问张筑生,刘应民当什么副主任、副校长,能有政绩吗?张筑生肯定地说,刘应民不是当官的料。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安心搞学问呢?难道当官是有成就的标识吗?
我不认识刘应民,但对他很感兴趣,当时同张筑生说定,由他介绍我认识刘应民,张筑生和刘应民的“传记报告文学”一定要由我来写。后来,张筑生患鼻咽癌,我出走深圳,一直未得机会拜访刘应民。这里所记,全凭谈话记忆,不知是否有出入,请刘应民兄指正。一当有机会,我将请李安民陪同我拜访刘应民,将他的传奇述诸文字,留给后人。
十一、同张筑生谈文革
我和张筑生都是从四川大学八.二六上层来的人,又同在北大,不可能不谈到文化大革命。我的几个好朋友,皆是知名教授,颇有成就,都身为八.二六造反派,但他们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有很大差别。院士级大教授项楚,自武斗一开始,就只字不提文革,也许他想人们忘记文革中的项楚。我的政委王喜忠,全国名师,在清华、复旦、香港、台湾讲学多年,获好评。他和北大同仁所著有关生命科学的教材发行量很大,近日由黑白修订为彩版,连国外大学也来购买版权。我想写《炮轰团与泸定桥事变》征求他的意见,他不同意,提出了“文化大革命是一堆牛屎”理论。他对我说:“王恳,不要再提文革了,臭不可闻!干点实事,做点贡献吧!大家搞发展,大家搞和谐,何必去揭那伤疤?你我当年出生入死搞文革,动机是高尚的,现今有几个人相信?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不相信你,年青一代不懂文革的人怀疑你,特别是你王恳!文革是一堆牛屎,让他烂在地里肥田,莫提起,提起惹一身臭!”著名作家童恩正,最早说“文革必定失败”。还远在中央文革成员王力被揪出来前他就说“文革搞不下去了”。还在批右顷翻案风高潮时,他警告我“切不可参加”。他要我和刘安聪赶快“上岸”,“逃离文化大革命”。他后来写科幻小说与电影,不久去了美国,死在美国,遗言要“魂归中国”。张筑生同我谈文革,完全是理性的,已超然于造反派派性之上。我和他甚至排定过八.二六大事记,如围攻成都军区、一月夺权、二月逆流等事件。我们谈得较多的是文革深层次的问题,主要是三个问题,文革的起因,文革的责任,文革的灾难。特别是指导理论上的原因,关于阶级斗争必然导向无产阶级专政;无产阶级专政寻求自己的领袖与权威;领袖走向独裁,大搞个人迷信,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“毛主席的革命路线”,政治夺权斗争白热化……党、军队、体制、政府机构,红卫兵,全国人民皆成为斗争的工具。党中央已对文革作了结论,说到了毛主席的错误,说到了利用党和军队,而这笔账是记在林彪、四人帮头上的。四人帮、林彪小丑而已,真正该对文革负责任的一是指导理论,二是毛泽东本人,三是党和军队,四是体制缺乏监督与民主。具体罪责在四人帮与林彪。张筑生渴望和谐与发展,想在数学上作出成就。
十二、攻博
年张筑生硕士研究生毕业,成绩突出。四川大学希望他能回母校工作,答应尽快解决职称、住房等问题。当时张筑生的妻子刘玲玲在四川大学临时安排在外文系作教辅人员,四川大学也答应“转正”。张筑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,他对四川大学深有感情,同意回四川大学。但北京大学不放他走。为了让他留在北大,北大想出了一个高招,让张筑生继续攻读北京大学数学系博士研究生。这样,四川大学也就不好说什么了。其实,张筑生完全没有必要读博士,他已成熟了,应开始有计划地做研究工作。
就这样,张筑生成了我国文革后第一届硕士研究生,年又成了我国文革后第一届博士研究生。他是北大第一位博士生,博士证书编号为号。张筑生本来应该是中国第一位理学博士,当时北大校长张龙翔过于谨慎,这才让别的院校抢了个先。张校长后来为张筑生组织了一次隆重的博士论文答辩,有多人参加,张筑生像作数学报告,受到一致好评。可惜我不懂数学,答辩的具体内容说不清楚。
年9月,北京大学硕士、博士生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的开学典礼,张筑生作为研究生代表在大会上发言,重申了他的“专业如宗教”的信念,立志要为中国数学赶上并超越国际水平作出自己的贡献。
小学六年,中学六年,大学五年,研究生六年,张筑生对数学的学习,整整投入了二十三年。如果问张筑生:什么是人生乐趣?什么是人生的辉煌?张筑生的回答一定是:学习是人生最大的乐趣,为国家作贡献是人生最大的辉煌!
年我回到了四川,这以后与张筑生见面的机会少了。仅记得他攻博期见过一面。他身体健康,颇有雄心大志。听他说,经著名数学家陈省身推荐,张筑生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留学,并作过专题演讲。什么题目,我记不住了,那名字很怪,是一个外国人的数学疑问,他攻克了。这大学是爱因斯坦的母校啊,这是何等的殊荣!只记得张筑生很有感慨地说,中国数学界大有人在,颇有成就,与国际水平很接近。但可惜文革中落伍了,差距拉大了。宣传的什么陈景润,其实在数学上意义不大,完全是“政治造势”。去了美国,方知天外有天,别人是一日千里搞科研,我们是几十年如一日搞政治,惭愧啊,对不起国家与人民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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