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从小生长在陕北,十三岁时父亲调到西北政法大学教书,我们一家搬到了省会西安。
正值青春年少的我对这个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充满了好奇和向往。然而一进学校美好的希望就破灭了。八十年代初的陕北就像《平凡的世界》中描写的那样,满目黄土,贫穷落后。教育水平悬殊,功课跟不上,加上我满口的陕北话,在同学眼里简直就是个土包子。一说话就被同学们嘲笑,嘴又笨,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城里孩子。受伤的自尊心加上青春期的冲动,血一上头,拳头就出去了。山里疯跑长大的孩子,天不怕,地不怕。城里这些娇生惯养的男生哪里是对手,没多久就打遍全校无敌手。打架、逃学成了家常便饭,是老师家长眼里的问题学生。初中三年一恍就过去了,学习成绩差,没能升入高中的我整日里和一帮问题少年流浪在社会上惹事生非,横行乡里。
80年代的我
一日,我和几个小兄弟在陕师大打了一夜麻将,一大早到大门口吃早点。馄饨摊人多没座位,我就坐在隔壁摊子的凳子上。不想那摊主本来就生意冷清嫉妒邻居,看我坐了他的凳子更是生气,狠狠的说:“你没长眼睛啊?不能坐这儿!”
我歪着头狠狠的瞟了摊主一眼:“老子偏要坐!”说完继续慢条斯理吃我的馄饨。我能感受到被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,摊主脸上的横肉也似乎在颤抖。突然我眼前闪过一道蓝光,桌上的饭碗被一条套着袖套的胳膊扫落到地上,破碎的瓷片伴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撒了一地。暴怒,我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,抄起一条拇指粗的捅火棍跳上桌子,双手紧紧握着铁棍凌空跃起,正正的对着摊主的头狠狠的劈下去。那摊主身手敏捷抓起一个凳子双手撑在头顶上,咔嚓一声折叠凳四条钢管被铁棍砸成九十度的直角。没等摊主扬起手中的折叠凳反击,我抽回铁棍照着下三路一通横扫,摊主应声倒地,几个兄弟还没轮上动手,我说“撤”,大家一哄而散。
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,没想到晚上父亲和我被学校保卫处请去。可能是在这片儿打架太出名,被人认出来,兄弟三人用架子车推着人找来了。那摊主缩着身侧卧在车上,裹满了纱布的腿由于肿胀而变了形。小腿骨折,兄弟几个索要医药费和误工费90元,父亲二话没说赔了钱说:“实在对不起!我没把孩子教好。”90元,现在听来微不足道,可是当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,或许是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积蓄。
惭愧、后悔、内疚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冲动时的毫无畏惧瞬间变成了垂头丧气。我想今夜的暴风雨会更猛烈些吧。回到家,父亲看都不看我:“跟我进来。”我低着头顺着墙边,慢慢地蹭进了书房,却不敢离父亲太近,随时准备逃跑。没想到父亲并没有发火,反而和颜悦色的说:“你很勇敢!这很好!”我有点懵,不知道什么意思,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。父亲很认真地说:“你能不能打下江山?你要是觉得自己能打下江山,我就支持你打!”
一句话让我陷入了沉思,甚至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。是啊,我已经十六七岁了,一天靠打架能打下江山吗?不但打不出名堂反而给家里惹来很多麻烦,难道这样能混一辈子吗?我的未来到底在哪里?
自此,我完全脱离了一起混的兄弟们,重新找来书本,靠院儿里无为同学的帮助,考上了西安地质学院制图班开始了新的生活。学校的生活让我有了新的环境,新的同学。我也靠自己的刻苦和努力,恶补了中学的内容,完成了学业,并且找到了让我奋斗一生的目标。
回头再看,当年一起玩的兄弟们,有的进了监狱,有的葬送了青春丢了性命,经常一起厮混的三五个兄弟中有打死人的也有被别人打死的······。而我成了一名环保志愿者,用影像保护自然,成为对社会和国家有用的人。
在我极度逆反的青春期里,常规的说教根本不会起任何作用。是当初父亲一句话早早将我点醒,改变了我的一生。
如今那个问我能不能打下江山的人走了……
父亲裴苍龄,祖籍甘肃民勤县,祖上是明朝洪武年间中原迁驻的戍边将军。先祖生活在山西闻喜县裴柏村。这是一个神奇的裴氏村落,历史上曾出过59位宰相,59位大将军,7品以上的官员余位。
父亲出生于一九三五年,在家中七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。七、八岁时爷爷担心孩子们被国民党抓壮丁,带着全家老小离开故土躲避到甘肃和青海交界的一个偏僻村落。拖儿带女的外乡人,没房没地没粮食。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。爷爷发现当地的鸡蛋比县城便宜,便挑着扁担把鸡蛋卖到县城。再从县城挑回乡下所需的日用品,赚钱为一家老小糊口。每天挑着重担走数十公里的山路辛苦至极。
虽然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满足,但爷爷对子女的教育非常用心,倾其所有送孩子读书。不但言传身教还撰写了《四言杂字》等著作。
父亲从小学习成绩优异,几乎每年都是学校第一。初中有一次家里实在交不起学费和口粮,老师不忍心看着父亲辍学就发动全校师生捐助。
一九五六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西北大学法律系。父亲说当时家乡偏僻落后,西北大学就是他心目中的最高殿堂,后来发现以他的成绩上北大清华也没问题。两年后西北大学法律系独立出来成为西安政法学院(后来的西北政法大学)。
大学期间父亲勤奋刻苦,当其他同学刚刚起床时,父亲已经在雪地中跑完步在学校旁的烈士陵园读书了。父亲不但学习成绩优异。音、体、美也出类拔萃。拉的一手好二胡,素描惟妙惟肖。长跑、乒乓球、体操样样都行。一届运动会仅体操项目父亲就获得六个奖项,自由体操、鞍马、双杠、体操全能四项获全校第一。可惜只有单杠和吊环两个获得第二的项目留下了当时的影像。父亲当年有些体操动作已经达到国家健将级水平。
六零年父亲毕业后分配到延安地区中级法院担任审判工作,成为单位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。工作中父亲兢兢业业,业务能力出众。多次纠正和改判了冤假错案,其中不乏重大的命案。几年之后,文革开始了。公检法系统被红卫兵小将们砸烂,父亲被下放到吴旗县五七干校改造。文革结束后政府安排父亲到延安地区电影公司任职。
八一年,父亲听说母校西北政法大学复校需要教职员工。就积极报名,通过试讲等考核顺利成为学校的老师。可以重新从事自己的专业,父亲非常兴奋。奋笔疾书“还我少年”四个大字挂在书案前,渴望追回流逝的年华。
从此以后父亲不旅游、不应酬、不做家务、不看电视剧和电影,周末、节假日也从不停歇,几乎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于教学和学术研究上。
九六年父亲退休后不再肩负学校的教学任务,继续科研工作是纯粹的奉献。可父亲比在职时更忙碌更充实。全身心的投入到科研和学术研究中,一直到生命的最后。很多重要的科研成果都是产生在退休后。
父亲在《法学研究》《中国法学》等权威期刊上发表了余篇高质量学术论文,其中有7篇在《法学研究》上发表,这一成绩在全国法学界屈指可数。有些重要观点在学术界被引用达百余次。除此之外还著有《证据学论纲》《证据法学新论》《裴苍龄文集》第一、第二卷等专著。
之前我国法学届没有证据法学这一学科,父亲的大量科研成果为中国证据学的创立提供了理论基础。在教学中父亲率先讲授证据法学课,开创了证据法学这一全新学科。为中国的法治建设贡献了自己的力量!
父亲一生光明磊落,没做过一件违心的事。也没说过一句谎话。记得有一次我说:“有电话找就说我不在,我睡会儿”。父亲立刻沉下脸说:“我怎么能说谎呢?”。
论文发表在专业的学术期刊上能为作者带来行业影响力、评定职称等好处,单位里的奖励也远远高于稿酬。很多作者愿意不要稿酬再私下给编辑费用来换取论文的刊发。在这样的环境下父亲坚持两个原则:
1、不用论文内容之外的任何手段影响编辑。
2、刊发自己的论文必须足额支付稿酬。
“重教务学崇文尚武德业并举廉洁自律”是裴氏先祖传下来的家训,从爷爷和父亲身上我感受到裴氏先辈自强不息、胸怀天下的家国情怀。
发愤忘食、兢兢业业、怀瑾握瑜、高瞻远瞩、家国情怀是父亲的人生写照。
从个人情感上升到人类关怀,以更高的视角